扁担、皮影、蓝白校服、南京路、大白兔、小笼包......高野绫的新作再 度 延 续了过往系列中丛生的物象与繁盛的景观,中国城乡的野 趣与 风貌经由艺术家的重释在凛冬后抽枝展叶。在这些纷繁的表征之下, 有关生死轮回、万物有灵、传统承袭以及精神意识的命题盘互交错, 指向了更为普世的关怀。在某个相对的远方,宏大的自然与远古的神 祇恒久地遥望着人类的世界。
拟态:甜美的信息
乍看之下,这批绘画极度符合高度社会化、城市化及现代化的御宅文 化特点:有着"与假想现实嬉戏"1 的目标,并能够通过对镜像世界的 构筑以及符号系统的搭建生成"拟态"的剧场。
借贝浩登(香港)展览中出现的姐妹为设定、取人物旅居中日两地的 片段为线索、集艺术家亲友对个人经历的叙述,高野绫通过角色化的 人物形象、剧场化的生活要素、抽样的历史条目以及对社会框架的抗 争向观众展现了一部连环画式的"世间话"。《上海春之始,90 年代》(beginning of the springtime of life in shanghai, 90s , 2022)作 为本次系列的起源,从艺术家对友人吃烧鸟的印象散发,借由广告招 牌、交通标志以及城市地标具象了一个虚构的、处于现代化建设中的 90 年代上海。在构筑上,作品妥善承袭了过往系列中高野绫擅 用的 经典范式:借由充当信息载体的物与充当通路的各类事件支撑起"世 界观",而种种肩负使命的图像则通过层叠铺叙的方法现于画面,确 保了信息荷载与信息流通的最大化。
这批横跨了中国城、上海与桂林三地的叙事面相多元又丰富,但庞杂 的信息并未使画面显得凌乱。将潜在的无序变为整一表 达的正是高 野绫长久打磨出的一套符号系统。通过对漫画语言的进一步风格化, 作品形成了观众眼中"甜美"、"梦幻"的少女特质。这一特质常误被 归功于作为主体的"少女",实则却得益于艺术家成熟的符号逻辑。 一方面,"圆"成为画面中统一的度量,无论是人物的五官关节、动物 的外部轮廓,还是建筑的边缘、空间的折角,尖锐之物均被处理成各 类圆弧,温润地裹腹着不同区块,消弭了骨感。形象的固定则多以粗 细匀称的长弧线为主,即便长 短线不时交替出现也不会占据画面的 较大比重,简明绵延的整体感便由此生发。另一方面,"透明的呼吸" 成为用色的核心,大量低饱和度、高明度的色彩被覆在画面上,从而 拟出了水 彩的轻盈感。淡棕或与大色 块相近的色调多被 用于轮廓的 勾勒,漂浮游动的形象便在暧昧的边界中成立;婴儿粉则被用于人物 的体表,渲染出了微妙的幼态。无处不在的白与鲜见踪影的黑形成鲜 明对照,《新 年记忆,日本中国城》(memory of chinese new year, chinatown, japan , 2022)大可作为佐证:即使是描绘深沉如水的窗 外夜色,艺术家仍掺杂了少量粉紫作调和,并以不同程度的白勾勒出 玻璃上的反射光,避免了画面的窒息。
正是由于对 符号系统的精确把握,高野 绫 成 功调度了复杂多变的甜 美信息。镜像的切片由此被纳入划一的系统," 拟态"的生存环境与 虚构的历史得以在无限扩展的过程中沿着航道前进。
溯源:反照的内观
"日本文化表面上在变,但其内在始终没有真正脱离最古老的本土根 源。"2 伊恩·布鲁玛在《日本之镜》中的观察或可为高野 绫的绘画作 些附注。如果仅以" 拟态"为核心展开叙述,艺术家的建构就极易被 洪水般的碎片冲散。蔽于上述 剧场之下,关于性、女性力量以及自然 崇拜的文化传统给予了这些作品重要的支撑。
"我希望创造一个人类无法企及的领域......而情色是我们得以感知 剩余世界的其中一种方式。"3 "性"对高野绫而言,不单只是一个富 含指涉的隐喻,它更常被作为通往未知领域的某种途径。研究者大多 围绕"作为目的的性"对画面展开讨论,而忽略了作为"渠道"出现的性。 倘若我们追溯《古事记》中的记录,便会发现这一"渠道"传统的由来: 日本的八岛、诸神(海神、河神、风神、山神等)及万物在记载中均由 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交配产生,性作为通路孕育了众生。而在日本的 神道教传统中,神谕则常通过女性或"巫"降世,性是获得"神赐"最 直接且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再回到高野绫的前述回答,我们多少可以 发现这种历史层面上的呼应。
作为上述活动主体的"少女",人们当然可以从更现代的角度就写实 性色情向符号 性色情的转变铺开陈 述。萝莉控 杂志《漫画布力克》 在 80 年代的风格改革许能作为一个有趣的研究开端——该杂志于 1983 年几近停刊,后因重用女性漫画家、将剧画风格调整为少女漫 风格而重获了市场。但主宰高野绫画面的"少女",本质上来说,更偏 向今村昌平在《诸神的欲望》中描绘的鸟子,看向的是女性的超自然 力量与感 召能力,是"先于人 类的无意识集合与能量"4 ,而非现代社 会的产物。我们甚至可以再推远一些,追溯至神武天皇之前的女性力 量,比如作为生(孕育万物)与死(黄泉之主)的两面神伊邪那美,或 是八百万众神之首、太阳神天照大神。在这批新作中,高野绫也确实
特辟了《我们划出了一片天地 ..》(we made a field..,2022)对两位 主要角色作了补充,"她们深刻思考了可持续培育的可能以及生态系 统的发展,意图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未来,因此,画有种植区的校园创 作与我 之前 提 及的回忆无关,而是 属于我个人的愿景。"5 尽管画面 中的女性被赋予了"长不大的躯壳",看似温和无害并符合御宅取向 的" 拟态"特征,但 她们同时指向了另一种可能:作为某种脱离现实 语境的存在,少女们投射着未经社会教化与规训的"童年",隐喻着 超越现代认知的原生力量与自由状态,暗示了一个潜藏的未来。
除却女性的力量,作品中到处 洋溢着旧日言说 里的多神论与自然 生 成传统。在《彼此交流,我们本该如此》(this is how it should be, commune with each other, 2022)以 及《 我 们 希 冀 的 世 界》(the world we are aiming for, 2022)中,熟悉日本各类物语纪事的观众 或能阅读到大国主大穴牟迟与因幡白兔的因缘际会,或是 八 咫乌为 神武天皇东征引路的趣味。万物有灵被高野 绫巧妙地 缝制到了简明 扼要的各种图示中,凝结出了远超都市的广袤天地。而艺术家近日的 读物则展现了其不止于此的野心:"最 近我手边在看的是保罗·史塔 曼兹的《菌丝流动》......我开始思考动物,植物,菌体与人类的关系。 保罗认为,动物相较于植物而言,更接近于菌丝,我们都从菌丝演化 而来。由此我想,这是否就是动物更善于传递它们的情绪,并能与其 他物种友爱相处的原因。"6
借由上述根系,我们得以在高野绫的画作中触及这样一幅图景:"天 神之山有祭祀活动,还有狮子舞。只见轻尘飞扬,红物翩跹,与村子 的绿色遥相辉映。所谓狮子舞其实是鹿舞,由五六个戴着鹿角面具的 童子拔剑共舞。笛声高昂,歌声低沉,即使在近边也很难听清在唱什 么......即将远离故乡的村民的魂灵,偶然到达此地的旅人,还有悠悠 的灵山,都被包容在这逐渐降临的黄昏之中。"7
远野:调和的世界 远野:调和的世界
由耕地范围划分村落的历史传统使"外来客"与"同胞"的甄别、对故土 的怀恋与对远方的遥想根植于日本的文化中。而这种"我"与"他者"之 间的往返也不断回荡在高野绫的最新系列中:设定上,少女们生于日本、 少居香港,回到中国城沪圈生活后,又带着被复述过的文化印记行至 上海;在描绘上,尽管我们能不时捕捉到中国文化中的典型要素,但 这些要素的门类与表现形式却带着某种对日本都市的描绘及观察习 惯;就幕后创作来看,这批绘画更像是一出合唱,朋友祖父对上海的 回忆、讲述者在中国城的成长经历、旅沪的妹妹分享的少时经历...... 漂泊的客人们来到高野绫的画布前带来了异乡的故事,经由多重讲述 钟摆一般荡出了一个"相对的远方"。
这一认识同样延伸到了高野绫对城市与自然、现代与传统的叙述中, " 有意识的,愚 庸的,掠夺 性的"8 都市与"无意识的,睿智的,怀 有 爱意的"9 自然相互牵拉,被当今社会忽略的存在与力量以观看者最 熟悉的姿态登场、直指人们的根本性需求,而某种现代的迷惘就在对 旧日的怀恋与原始的追忆中获得了平息。
这一对彼处的期许多少暗示了这样一种渴求:逃离线性向前的日常计 时与圈地为界的空间桎梏,进发至一个更为纯粹、浑然的世界。借由 向内的自省与向外的游历,高野绫在地球与地外、人类与自然、本土 文明与外来文明的三大复调中,展开了一个广义的远野。在此,"我" 不因"他者"消亡,而是通过反复的调和完成与宇宙的一体化。正如 艺术家所说,"我希望通过各个国家、纪元与文明的不同产物寻获某 种普遍的真理......我也仍在探索万物交流的本质与核心......我相信, 一切最终都会归一。"10
在《远野 物语》中,柳田国男借由自深山而来的民间传说,以人类居 所为此处,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环绕其周遭的奇异彼处。此处或可援其 所言,以应高野绫的这批创作,"想必在远野乡中此类故事应该还有 上百个之多......而在国内比远野乡更幽深的山村中,应该还有无数有 关山神山人的传说。但愿我们的讲述,能让平原人感到战栗。"11
撰文:王璐琦
1. [ 日 ] 大塚英志 "御宅族"的精神史: . 1980 年代论 [M]. 周以量译 .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6.
2. [ 荷 ] 伊恩·布鲁玛 . 日本之镜:日本文化中的英雄与恶人 [M]. 倪韬译 . 上海:上海 三联书店,2018: 16.
3. 保罗·拉斯特 . 高野绫的情色之域 [N]. 怀特·霍特杂志 . 2019 (4)
4. 2022 年 3 月 8 日与高野绫的邮件访谈
5 同上
6 同上
7 [ 日 ] 柳田国男 . 远野物语 [M]. 张琦,刘晗译 . 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2.
8 2022 年 3 月 8 日与高野绫的邮件访谈
9 同上
10 同上
11 [ 日 ] 柳田国男 . 远野物语 [M]. 张琦,刘晗译 . 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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