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巫的琼·乔纳斯(Joan Jonas)
琼·乔纳斯为一张最终未实现的海报摆姿势,为1972年在纽约LoGiudice Galler表演《有机蜂蜜的视觉心灵感应》所作。摄影:Richard Serra。© Joan Jonas/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纽约。
现年已 87 岁的艺术家琼·乔纳斯(Joan Jonas),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活跃至今。即便"影像表演先锋艺术家"几个字从未离开过她,她坚决否认自己是先锋。这种否定在多数人看来不过是自谦。然而,带着这句否定进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展出的琼·乔纳斯个展"晚安 早安"(Good Night Good Morning,2024 年 3 月 17 日至 7 月 6 日)倒是奇妙的打开方式。
"先锋"二字往往内含一种线性的前瞻与进程,亦或艺术家不断打破传统不断创新的精神。而这个跨越五十年的回顾展把人引向的是截然不同的尺度——贯穿六个展厅的不是"打破"和"革新"的意志,而是一个女巫迷宫般迂回的做功。
作为序曲投射在入口旁的,是乔纳斯最早创作的影像作品之一《风》(Wind,1968)。粗粝无声的画面中,几对男女在大风中吃力地移动,穿戴在身上的镜子碎片反射出天空与沙的白光。一旁的入口处,一排竖立的镜子开始挑动人们视觉错位的神经。
镜子是乔纳斯一生的母题。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启发,乔纳斯用镜子触发视觉与认知交织的多重现实,并实施她的创作"诡计", 如同博尔赫斯笔下无边无际的巴别塔图书馆和里面预示无限的镜子。《镜片I和II》(Mirror Pieces I & II,1969/1970)就很好地诠释了但凡在现场,即是迷宫。表演者手持长镜在草地上表演,镜中不仅反射表演者自己的身体,也将观众和环境纳入其中。镜里镜外,人们走进彼此空间和认知上的迷宫,在错位中打量自身和周遭的映射。
这种错位也体现在展览中用图片资料记录的行为表演《延迟、延迟》(Delay Delay,1972)中。观者位于屋顶的高点,鸟瞰艺术家和她的朋友们在城市废墟空地上的互动。表演者手持镜子朝观众反光,有的将木块举过头顶重重敲击。声音比视觉晚一步抵达,产生延迟的错位感。一旁的《缓歌》(Songdelay,1973)则以影像形式重现这个敲击过程。特写镜头和滞后的猛烈敲打声增强戏剧性的同时,让观者在扁平、错位的声画里感受到空间的纵深。
错序的感知在乔纳斯的影像表演时期更为显著。镜头、屏幕、实时的投影成了她的第二面镜子和迷宫。在《有机蜂蜜的视觉心灵感应》(Organic Honey's Visual Telepathy,1972)中,乔纳斯戴上在色情店买的面具,在镜头前创造了她的第二人格"有机蜂蜜"(Organic Honey)。她声称:"那一刻,我同时是女巫和一条狗。"
1972 年的另一件作品《垂直滚动》(Vertical roll)中,"有机蜂蜜"与电子故障融为一体,揭示新的视幻诡计。Vertical roll 指的是在屏幕里从下到上滚动的黑条,产生于电视频率接收和传输不同步导致的故障。乔纳斯把她表演"有机蜂蜜"的信号实时传导至出现故障黑条的电视屏幕上,并另录了一段木块的敲击声与黑条滚动的节奏重合。黑条如同被疯狂锤在屏幕上,封印着"有机蜂蜜"碎片化的身体。荧幕外表演的她重合电视屏里延迟闪现的她,散发出贞子式的邪魅。
第一展厅到第二展厅这段距离,是整个回顾展的关键节点。它不是一个十年到下一个十年的线性过渡,而是乔纳斯走向女巫的平原性转折。无论是行为演绎,还是对影像媒介的运用,对空间深度幻影层次的探索,她都没有沿任何一条路发展成更"细分"或"精通"的典派(这也是乔纳斯一度在艺术史上难以被归类的原因)。反而,她把这些向度贯融起来,成为日后反复修炼的"招式"。
女巫在乔纳斯这里,不是猎奇或仅作为抵抗的异端,而是西尔维娅·费代里奇(Silvia Federici)言下被"理性时代"的巅峰所压制、摧毁、边缘化的多重他者叙述。如果前两部分是一个女巫的学徒期,展览的后半段则显现她更广阔的复魅身手——结合早年对空间、影像的视幻探索,她开始大量复活神话和民间传奇,缔结被忽视的女性与自然力量。这也是她打造的第三面镜子和叙述的迷宫。
影像装置《沙中之线》(Lines in the sand,2002)中,她重写自古作为"祸水"的女性真相。作品基于美国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H.D/Hilda Doolittle)的长诗《海伦在埃及》(Helen in Egypt),讲述了特洛伊战争的另一个真相——海伦从未去过特洛伊,而特洛伊战争实质是一场政治驱动的贸易战。乔纳斯将真实的埃及影像,与她在拉斯维加斯酒店里拍的假埃及穿插在一起,连同一真一假两个海伦,和频频闪现的"但她从未在那里"(but she was never there)的文字,体现出古今虚实的重影与荒诞。
改编自冰岛作家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Halldór Laxness)的小说《冰川下》(Under the Glacier),作品《复活》(Reanimation,2014)通过四面环绕的影像装置和镜像球散射的微光,把观者带入冰川之下的迷阵。《火山萨迦》(Volcano Saga,1989)则受 13 世纪冰岛神话《拉克斯峡谷萨迦》(Laxdæla Saga)启发,复活了神话中名为 Gudrun 的女子(由年轻的蒂尔达·斯文顿饰演),重写她寻找梦境的故事。影像中的她挥弄手中白沙,滑向喷发的火山,与不远处作品系列"海市蜃楼"(Mirage)中同样面向火山喷发、一袭白衣的乔纳斯形成一股镜像磁场。在后者中,乔纳斯站在荧幕前的舞台上,面对投放的影像表演:她在地板上大力涂画数字符号,抑或对着喷涌的火山吹响巨大的圆锥筒,创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祭仪现场。
在后半段的展览里,你不会再看到更多"打破" 和"超越",而是大量的迂回、考古、重现。几乎所有作品在过去几十年都被乔纳斯以不同形式复活,与当下产生关联。艺术家早年绘制的符号、镜像幻影、实时的影屏表演,都深嵌在后来神话、动物、自然交汇的叙述中。不同年代的版本和众多秘籍般的手稿,让观者得以感受作品在不同时代的多重生命,以及作品之间相互渗透、盘根交错的枝节。这便也是乔纳斯带给我们的魔法——在差异与重复的做功间,召回被遗忘、断裂的链接。而在过于理性直白的今天,乔纳斯式的眩晕和邪魅,兴许是一剂对部分人有效的解药。–[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