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秋思”
一张在缠绕着的朝颜花后略带愁容的脸。他的眉毛微翘,一双终日凝眸之目,似望向人,又未将视线牵扯出画框,画中人似乎全然沉醉于自身所处的情境,使人不禁发问,思忧何为?
郝量,《终日凝眸》,2020。展览现场:"郝量:秋思",镜花园,广州(2021年1月23日至今)。图片提供:维他命艺术空间。
一系列由五幅大画组成的系列组画"套数·秋思"(2019-2021),标题来源于元曲家马致远的同名经典套曲《套数·秋思》。该套曲由七个章节构成,自叙为事,基于元代的动荡政治和社会现状,如长歌般将秦汉魏晋的各朝之象、人生滋味及历史变迁尽悉投影至短短数百字。
如果说马致远通过一场梦喻,将一日时光的流转终落脚于以"东篱"自称的秋饮醉卧图景,传递出一种醉醒相间的矛盾感和面对人生的荒诞与虚无。那么,郝量个展"秋思"(展期:2021年1月23日至今),则基于艺术家对于古代范本和画作的考察,借由读史、怀古并结合当下的触景,将一种整体的时代情绪进行抽取与凝练,进而托裱于画面中。
五个时刻,是为展厅捕获的五幅图景:由《套数·秋思——梦呓》(2019-2020)而入,空中乌云弥漫,天越来越低了,一时间好似天昏地暗,却有月光出现。双松下,一个坐着的人。分不清在沉思,还是沉睡;《套数·秋思——晨昏》(2020),冬末春初时节,小枝抽芽。晨光始,幽暗与昏蒙,黑色云层下有光浮现。遍布痕迹的冰面,有破晓之倒影;《套数·秋思——日暮》(2020),天空如被,夕阳余晖洒在人工雕琢的城市边缘;《套数·秋思——十小时》(2020-2021),是人间,也是幽冥之镜。蛛网如漩涡般,将人和时间裹挟;《套数·秋思——牛羊野》(2018-2019),无人之境,一切似回平静。云层如纸片般,随光而动打破平静。
它们皆来自于艺术家对文本和现实的感受,对于"梦境"和"刹那"的描绘,建立起时间上的语义关联。预先感受的是以绢丝为媒,被统一为不同灰调的整体色块,这是一种纯粹从知觉层面基于整体现象的感性理解,如若在作品前多作停留,画面细节逐步展开。
不论是如《套数·秋思——日暮》中被处理成盲人形象的苏俄革命家托洛茨基;《套数·秋思——十小时》里的人头兽身的玄幻形象、引入弗里兹·朗的《大都会》电影的标题概念和时钟意向和《套数·秋思——牛羊野》中借助NASA地表的处理方式将琐碎的建筑垃圾和传统山形结合在一起,这些图像让人联想起马列维奇的绘画和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之余,也回扣了人日常既有的观察经验、记忆景象和脑海中的视觉残象。
种种图像如蒙太奇般来回拼贴与切换,一方面在画面中,它们并非独立的图像或简单的要素叠加,而是于整体处彰显出意义,另一方面也映射出艺术家从影像、传统绘画、拓片和材料中学习造型方法,通过长期的临摹考据完成对形式的凝聚与再造。
"套数·秋思"可以看到对元代一江两岸经典构图的沿用,但艺术家进一步发展了该样式。例如,在《套数·秋思——晨昏》中,传统一江两岸天水留白之处的"虚空"被处理成基于现实倒影的"虚像",除了营造出画面的疏离感,也同步构成嵌套在画面中心的弧度结构,如同漩涡般将人吸引进画面内部的未知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画面并不存在一种固定或惯常视角,借由画面中人物目光的调动与交织所形成的隐匿场域,除了推动组画之间的转场及段落递进,也将观者带至被一种事件和情绪所牵引的时刻。它既尊重了观者的主观性,又将其抛入内部,一点点深入至画面中个人的具体遭遇。
相较于"套数·秋思"所建构的鸿蒙之势,展厅内其他若干质感如册页般的小画,在视觉上则更加接近于特写镜头,在空间里与《秋思》形成互文。透过画中的"眼睛"(不论是《终日凝眸》(2020)中略带愁容的眼、《<小星>诗意》(2021)里抽象成螺旋状的图样),还是艺术家之眼,人都可能因着眼睛的流转引导,遭遇启示性的时刻。
夏天的乌云飘过,转瞬即暗,植物背后的光斑落于地面,在《仿佛若有光》(2020)里如误入洞穴的渔夫,在光斑的漩涡里迷失,而这些光斑和黑影将在场所有人缠绕与纠结;又或如3张小画构成的《河伯娶亲》(2019)中对不可见之物的揭示,以一个"非人"视角,提示出万物的存在和人类之间的"互渗关系"。
整个展厅尽量模拟自然的光线,当天光正好,光透过外面的植物照射进来,那些画面中隐藏的阴翳图像陆续展开,好似一部电影。
试思元代的艺术家追求绘画的"超再现性"并立足于瞬息间的个人心理,是基于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所造就的文艺结构和系统,以历史虚无主义作为底色而存在,而马致远在《秋思》所呈现的"悲悯"状态,是将帝王将相所经历和面对的时间困扰放置于"人"的共性之上。那么,在郝量的"秋思"中,艺术家对于"预感"和"刹那"的捕获,其凝练的形式背后,即是对个人境况的觉察,自我与历史、万物之纠葛,亦是一场"情动"。—[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