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首古謠、每個圖騰與每項技藝的被遺忘,都伴隨著一段部落景象不可逆的逝去。傳統與當代之間,接連著一串失去和尋覓的事件,對於復返部落的當代原住民藝術家們,時常環繞在該如何追尋自我的著陸之地。本展以「復返山林」作為展覽主題,邀請五位離開家鄉旅居異地而後回返部落生活的藝術家們,包含泰雅族的尤瑪・達陸、太魯閣族的拉拜・伊勇、排灣族的武玉玲Aluaiy Kaumakan以及卑南族的米類·瑪法琉與伊命・瑪法琉。這些藝術家皆從事過不同領域工作與創作經歷,爾後收到山林的招喚返回部落,交織出離散聚合的生命歷程。「復返」的當代趨勢除了反映人們對現今社會引發失衡的焦慮與不滿,對於具複合背景與身份認同的創作者而言,縈繞著更為複雜矛盾的命題與情境,以及對外部環境、母體文化和精神層面的重新連結的自然渴望。「復返山林」展出的作品透過長時間的實踐去反思台灣原住民的文史脈絡、情境、美學以及自然間的依存關係。
太魯閣族等泛泰雅族的傳統社會中,擅長狩獵與善於織布是族人所追求的人生價值,族人們從出生、嫁娶直到離世終生包覆著的織布,其織紋與圖騰上有著深具意義的文化脈絡與世代傳習的訊息教誨,女子必須善於編織才能成為一位真正的女人。來自苗栗縣大安溪畔象鼻部落的尤瑪・達陸,放棄了原有穩定的山下教職工作,回到部落長期投入尋找泰雅族編織技藝,開始著手調研傳統服裝以及織布技術多道工序的彙整,期盼創造一條「泰雅染織流域」,讓沿著溪流的各個工坊都有著代表自己的色澤與紋路。同時遵循古法從種植苧麻線材與植物染料如薯榔開始,一步步的讓部落的土地裡長出傳統智慧,創造族人生活中的織布情境,就如同尤瑪·達陸所言「必須長期與土地生活在一起,傳統的東西才會流回我們的生命。」「復返」不只是回到原鄉空間之意,而是得以順著經緯進入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中。
來自花蓮紅葉部落的拉拜・伊勇則透過名為「裹山」集體行動,以「織路旅行」的方式,讓不同部落的織者們聚集在一起織布,把織布作品披掛在巨大的礦場上,藉由 Gabang(太魯閣語的被毯)把人給編織回到山裡面。當時,拉拜・伊勇曾經詢問其中一位織女「我們的土地都被拿走了你都不會生氣嗎?」長者回答道:「怎麼會呢!我在哪裡織布,那個地方就是我的。」關於生命的智慧,這些在部落生活的女性找到的回應方式是織布,然而我們卻不可理解為勞動與技術上的產物,這些當代織女們所編織的是虛實之間、傳統與當代、身體與環境。人們所理解的技藝與記憶,從頭到尾都是纏繞著過去和現在,因此我們位在何方已經不再是個問題。
來自屏東達瓦蘭部落的排灣貴族武玉玲Aluaiy Kaumakan,自幼在部落即接觸傳統服飾與首飾,初始創作以金工與纖維的飾品設計為主。自2009年其部落因受莫拉克風風災的影響被遷至禮納里部落開始, 武玉玲Aluaiy Kaumakan輾轉回到部落積極參與社區事務,並積極協助部落婦女參與其創作,自然地發展出獨具特色與規模的當代纏繞軟雕塑。融合自然素材、複合媒材、傳統物件的,Aluaiy 以排灣族傳統纏繞 (Lemikalik)技法,讓線材與布面之間透過身體開展出同心圓的樣態。纏繞不僅是媒材間相互組構的方式,同時也指涉部落社群的關係的建構。想要透過名字的改變展現他的身分上的轉換。「太陽的子女」的復返之途,背負著家族的責任,體現著母體文化轉向的積極意涵,一段療癒族人的傷痛與認識土地傷痕之路,讓藝術家從「武玉玲」單一身體擴散至部落中「Aluaiy」 的集體身體的的實踐路徑。
同樣有著獨特藝術語彙的米類·瑪法琉,原本是參與許多國外賽事的台灣木蘭足球隊的國手,畢業前往日本東京進修後,返回台灣從事設計與藝術創作。早期比賽與就學的國外經驗後續都成為其創作的多元養分。米類的作品用透過基礎的幾何與鮮明的色彩,手繪出自我生命與族群文化的交融,讓作品回到最純粹的圖像紋路,卻堆疊出多面向的視覺維度。其複合的生命經驗展現在其作品視域空間,那既質樸又絢麗、既現代又傳統的圖騰景深。對於米類而言,生活中不斷地體驗與觀察,藝術體現了她的生活狀態和想法,「因此在藝術中,我能夠找到真正的自我。」
憧憬著回歸往昔山林的伊命・瑪法琉,其投入木雕創作二十餘年,以相對直觀的方式將一根根被迫遠離生根同時重新賦予其第二生命。如同許多同輩的創作者,2009年風災對於山林的衝擊也開啟了藝術家創作上的轉向,以富含著獨特生命紋理的漂流木為主要的創作的媒材,伊命・瑪法琉的復返,不僅是訴說著跨越部落間的台灣所有原住民所面臨共同處境,更關乎著自然永續性和生態平衡的關注。「復返」的人們通常具更為敏感的環境意識,關注永續性和生態平衡,並對保育有著相對積極的影響。對於藝術家來說,雖然山林無法回復到原有的樣態,但仍舊透過山中日常的採集打獵等勞動,將自己的身體與山林編織在一起,持續不懈地建構出對於萬物生命共同體的個人意識。
本展覽試圖不以個別議題或物理表現性為主要架構,而是讓藝術家個體的生命經驗成為論述的匯聚點,這五段回望自然的流浪者之歌,期望為觀者提供一個不分族群的共感視角。無論是尤瑪・達陸的染織流域、拉拜・伊勇的集體織布、武玉玲Aluaiy Kaumakan的當代纏繞、伊命・瑪法琉的自然木雕還是米類‧瑪法琉的圖像世界,原民藝術實踐的特點與珍貴之處在於其創作途徑本身持續追尋與學習的行動,創作本體的主要產物不僅是作品物性本身,更是那段持續帶領著他們復返山林的流動風景。原民藝術家們透過勞動讓其身體得以與環境空間融合一起,並藉由作品述說著生而為人的共同的處境與使命。「復返山林」從個人內在經驗的審思到共感脈動的探究,傳遞著生命的痕跡以及來自山林土地的訊息,帶領著我們回到那段人們誤以為無法復返的山林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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