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峰的“聚合之地”
"在失去視力後我發現好像又可以看見一切,那種藉由非視覺外的感官知覺所重構而成的世間百態,然而每當我細細推究時又會發現與我所想/看的結果總有些許差異或者難以言明的感覺。"[1]
許家峰,《暖Three men》,2021。展覽現場:"暖Three Men─2021許家峰個展",新浜碼頭藝術空間,高雄(2021年12月18日至2022年1月16日)。圖片提供:藝術家與新浜碼頭藝術空間。
這是藝術家許家峰寫於"牛俊強2018年個展"(展期:2018年12月8日至2019年1月20日)評論的開頭文字。在那次的展覽裡,他以視障者的身份,與藝術家牛俊強討論神的外貌和概念,來辯證藝術與信仰的臨在。原為劇場工作者的他,近年專注於藝術評論的寫作實踐。
如今,許家峰,作為後天視障者,其生活最困難部分是社交,尤其是文化娛樂的交流。作為視障者,他拿相機拍照的意義是什麼?失去視力的人,是否就無法體驗和轉化視覺創作?這些是"暖Three men-許家峰個展"(展期:2021年12月18日至2022年1月16日)引發的問題。
並非呈現自己視覺障礙的感受,而是以此回顧自己家庭的片段史的,展名中的"暖"字取自母親的名,英文展名則是家峰/弟弟/父親匿名,以"三位一體"的方式,描繪了家中的他者(母親-家-期待)與自己(男性家人-現實-失去)的距離。
"2019年八月的某一天上午,因民間善會有心的安排下,我和母親見面了,在我離家的第十四年,失去視力的第八年"[2]
藝術家離家後,與母親那次重逢推動這個展覽的誕生。雖然再也看不見母親,但卻讓他得以更深刻"視角""看見"母親、自己及整個家彼此連結狀。重逢後,每次母親探訪,都會帶給藝術家許多她與父親也在服用的保健食品。這樣的經歷,促使藝術家在高雄新浜藝術空間,約莫120平米的空間中,以養生膠帶覆蓋地板;尺寸不一的空藥罐、投影、錄音帶播放機......等等物件分散在空間四處,彼此對話。
這些食品取代了實體空間上的家屋,成為成員間的連結,"她希望她的兩個兒子到老時身體還能堪用,而她吃這些保健食品,不外乎是支撐她最後的肉身意志,至少在她真的倒下前,還能為這三個不愛她的男人多留下些什麼。"[3]
那些吞下的膠囊,在內容物被消化後,只剩下一層膜,成為包覆展場地面的材料。在膠帶之下,散佈著家峰的衣物,身體被這些膜給覆蓋著。在展場的兩個角落,擺著藝術家隨身攜帶的錄音機與卡帶所構成的作品《日常拼貼》(2021)。
這個在二十世紀九零年代末期被淘汰的物件,除了本身可以取代手寫的記錄功能,它也成為藝術家離開的這十六年,遺留在過往的"家"的情感替身。觀眾需自行使用收音機,聽取裡面藝術家母親對他的生活絮語。
與這兩件聲音作品對應的是入口處的錄像作品《暖Three men》(2021)。此為藝術家拍攝母親來租屋處打掃情景,一邊閒聊叨念。這個影像投影在一排被拉出的錄音磁帶瀑布上,反射出霓虹絢爛的光芒。藝術家自言,"拉磁帶的重複,是最有感的創作:以手直接解體,回應了母親對'家'理想樣貌的投射"。
覆蓋整個展場地面的養生膠帶,也是作品《膜》的屏幕。這是一個三屏錄像作品,在其中一個投影幕上,有一個人形,這人形本來是計畫要描繪父親,卻因為父親顧忌不吉利而未完成。
投影幕上的點字,寫著:什麼都不要/想要/不要的男人。在此藝術家與其父弟疊影在一起,回應了最裡面的展間,如紀念碑般的作品《保健大王》(2021),以三位合體展示方式,將顯現的事實與母親的期待,以觸覺/聽覺分別轉化出來。
在這個以家庭劇場構成的個展中,除了母親的影像,觀眾幾乎找不到明顯的線索去閱讀具體的敘事。藝術家所安排的線索,埋藏在牆上和作品與作品之間——以透明卡典西德做成的點字卡,是藝術家離家後的日記——非常個人與私密的內容,只有讀得懂盲文(布萊爾點字法)的盲者才能"閱讀"。
同時這個作為"解放觸覺"的展覽,將展覽中不能觸碰"展品"的律法,因著藝術家感官的特殊性,使得觸覺成為更為細緻與深沈閱讀的路徑,觀者在移動過程中,感受到腳下養生膠帶與衣物的摩擦;散落在地上的空藥罐、因腳踢到而發出咕隆的聲音;藝術家使用的錄音機,需要觀眾親自放入卡帶才能聽到;牆上的養身膠帶,只貼到藝術家手可觸及的高度,更讓展場轉變為一個家屋。
散落的衣物和罐子,是藝術家被打散的日常,讓人想到展場中的一片點字卡中的文字,"身體尚未死亡的人,卻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下,被處以另一種形式的死亡"[4],也想起展場入口處所擺放的白手杖——不只是藝術家日常的導引物件,也是死亡又重生的隱喻。
在這樣將拼湊散落的記憶集合的展覽中,人的肉身如同轉動卡帶和腳下摩擦的塑膠膜,隨著時間漸漸耗損,成為"人生為何要如此完美呢?"的答案。—[O]
[1] 語出《ARTALKS-台新藝術獎評論專區,指引的神聖──2018牛俊強個展 》一文。
[2] 藝術家本人對此展覽自述。
[3] 同上。
[4] 語出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